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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周末,三筒巷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最近几天都在下雨,路过的行人一脚踩进泥水里,溅起斑斑点点的泥水漫上了家门口的台阶。阴雨天光线不好,邵红梅端个小凳子坐在门前剥豆子,借点光的同时还能吹吹凉风。
  虽然早已告别了儿时没有电灯早晚抹黑行动的时代,但终归是节省习惯了,日子要长长久久的过下去,能省一点是一点。她听着左右邻里人家传来麻将机洗牌的呼啦声和男男女女杂乱地吆喝嬉闹,手上一刻也没停,豆子无声息地滚落在菜篮里。
  挂在墙上的老钟准时报响5点的铃声,邵红梅揉了揉疲乏的眼,心想儿子应该快回来了。他上完补习班就会乖乖回家,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淘气叛逆的时候,隔壁家同龄的男孩天天不是在网吧鬼混就是伸手找父母要钱。好在小旺总是那么体贴懂事,成绩好坏都是其次,知道体谅父母就是好孩子。
  一抹阴影挡住光线的时候,邵红梅还暗念天怎么这快就黑了,直到熟悉的一声“妈”,带着莫名的嘶哑。
  “儿子回来啦,今天学的咋样?”
  “嗯,老样子。”
  罗小旺蹲下身抓了一把豌豆熟稔的剥落,可能是上了高中学习压力太大,这一年他变得越发沉默,旁人问什么答什么,旁人不说话他总像个哑巴,连走路也悄无声息的,经常贴到了跟前,才能让人注意到他。
  “好了好了,没多少了,妈自己剥就行,你去歇着吧。”邵红梅挥挥手想把人赶走。罗小旺抓起篮子里的豌豆把玩着,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末了还是闭了嘴。
  家门口接了水管的好处就是清理地面十分方便,至于装修初畅想的什么浇花洗车,都是虚妄的幻想罢了,三筒巷挤的连车都开不进来,哪有停车的地呢。
  她将摘好的青菜随意冲洗了一下,盆里剩余的清水浇到屋外开裂的水泥上,淅沥沥的听起来像又下了一场小雨。
  “红梅,做饭呢?”斜对面屋檐下的女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没等人抬头就三两步越过巷子挤进了家门,女人拢了拢乱糟糟的卷发,笑着在邵红梅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今晚我家那死鬼不在家,让我在你这凑合一口。”
  邵红梅随意拍开她的手,“哎呦,别动手动脚,先进去吃块西瓜吧,新鲜着呢。”
  女人也没见外,拉开冰箱取出半块瓜在厨房咔嚓切了一大块,又一分为二。一大口下去清凉又辣嘴,狗日的!忘了洗菜刀!难怪一股熟悉的大葱味。
  她皱了皱眉,邵红梅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在水龙头冲了下便接着吃,只觉得她侧身对着自己的时候瘦的像块搓衣板。也许是因为养了个怎么喂都瘦弱的儿子,母性的力量让邵红梅看到身形单薄的人时心里总是泛起同情的涟漪。
  女人名叫何三妹,不知是真名伪名,只记得她十几年前她刚搬来时,利索又强悍的站在货车顶部抛下一袋袋行李,对每一个路过的人介绍她自己,“我姓何,以后大家叫我三妹就行!”她站在高处俯瞰所有人,带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傲气。
  那时邵红梅觉得她不像这巷子里生活的人,三筒巷如此破旧不堪鱼龙混杂,街头巷尾不是棋牌室就是理发店,低俗的荤话里容纳着各色赤身裸体的男女和他们肮脏的私密交易。后面霓虹招牌的发廊被整改,棋牌室却低调发展到了今日。
  一晃眼过了这么多年,何三妹融入的比谁都好,眉间的傲气也变成了淡漠的麻木,每天睡到日晒三杆起床,有点小钱就坐上牌桌打到天亮,然后在清晨的雾气里对着自家墙角几泡被宿醉的酒鬼留下的尿渍骂娘。
  三筒巷的人,无非就是如此生活了。
  二楼卧室,罗小旺拉下书桌正对面的窗帘,确定房门落锁后,静静坐到了床沿。四周不时传来一两声“四万”“白板”“碰”,有的远有的近,远的隔着夜色朦胧不清只剩或喜或怒的尾音,近的好像在就贴在他这堵墙后面喊叫一样。
  他缓了缓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书包,拉链头还是划出“刺啦”一声脆响,在这被隔开的屋子里听的格外清晰,让人心跳加速。
  掏出几本英语补习资料,他伸手去够塞在最下面的物品,隔着黑色塑料袋摸到了里面大小不一的方形包装盒,想到里面的东西,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逃课远比想象中简单,毕竟只是补习班而已,钱票子交上去,老师只顾着数钱,才不管你学没学进去。前几周他第一次尝试翘课的时候,还紧张的不知所措,电话那头的老师听完他结结巴巴讲出蹩脚的请假理由,只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就只剩嘟嘟的盲音。
  妈妈也是,永远都只知道忙活家务,对于卡着点来回家与补习班的儿子从没有半点怀疑,如果离开这栋小屋,可能她对外界的认知还没现在五岁的孩子知道的多……
  罗小旺抓着书包里的袋子,却迟迟没有取出,只是有些无力的躺倒床上,蜷缩成一团。灰白相间的床单有些暗黄斑点,不细看倒是不显眼。他用手指刮了刮,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指尖变得滚烫,让他心里那些幽暗的心思爬起,呼
  吸加重。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让人心跳一滞,“小旺,吃饭了。”
  他猛地翻身挺起,忘了自己原本坐在床沿,一屁股摔了下去,但是他才没空管自己的屁股,只飞快爬起将黑色塑料袋藏进了带锁的抽屉里。
  门外的脚步声早已远去。
  何三妹吐出一粒嗦干净的螺蛳壳,一丝口水黏腻着从她嘴角拉长,崩断弹落到饭桌的一堆螺蛳壳上。
  坐在对面的罗小旺看着她薄唇上涂着的劣质口红,一张一合像个索命女鬼,而且聒噪得很,心里不免升起一丝烦躁。
  何三妹像似丝毫没有觉察到对面那张阴沉的脸,依旧放声大喊:“就是以前村头那家,儿媳出去打工跟个货车司机跑了,你听没听说……”
  邵红梅无奈笑笑:“没呢,除了能听你说说,我还能听谁说?”
  何三妹有些得意的扬起嘴角,“也是,这些事旁人也不能知道……”
  一些腌臜事而已,哪有什么别人不知偏她知的,这麻将一条街人来人往,谁蹲厕所放了个屁都能马上传遍街头巷尾。她也就欺负邵红梅脾气好,别人说什么都哄着捧着。
  罗小旺夹了筷子白米饭慢悠悠吃着,细细嚼着里面的丝丝甜味。他一向吃的不多,每顿都是盛半碗饭,也不怎么吃菜,有时他会烘一片芝士拌进饭里,拌出丝来,再从舌尖品出那股淡淡的奶酪臭味。
  对面那女人的声音却陡然小了下去,像从胃里支吾出来的:“谁搁她那样不跑路呢,老公也就两条腿走路利索,第三条腿在床上是个半瘫,嘿嘿……”
  “好了好了,说什么呢?孩子还在。”邵红梅看了一眼默默吃饭的罗小旺,佯怒着打断了女人挖苦的窃笑。她性子一向温和,也就在孩子的教育上格外仔细着,生怕他耳读目染了什么糟心事,把她好好的孩子带累坏了。
  但她忘了,这里是三筒巷。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下水道里永远浸泡着腐烂恶心的污泥,罪恶熏陶着每一块地砖,每个一个人。恶臭怎么也洗不干净,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女人讪笑了两声:“哎呦忘了我们小旺还在,小旺也是越长越俊了……”
  面色阴沉的男孩暗地狠狠咬了口筷子,只是他脸上常年不见晴,反而总叫旁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小家伙长这么帅,可别偷偷在学校谈恋爱,叫你妈操心……呸呸,吃到沙子了。”
  邵红梅别的没什么可骄傲的,可儿子是她生活的重中之重,别人随口一夸,她心头就如同吃了甜蜜。
  她满脸笑意不止,“不会的,小旺可懂事了,到家就帮我干活,一点也不让人操心。”又夹了一筷子腊肉到儿子碗中,“多吃点肉,看你瘦的。”
  这种客套话也就不懂事的小孩和家长才听得乐呵。他已经十七岁了,早些年尚且有个人样,自从开始发育后,别的男孩都节节拔高,他却一直停留在这副骷髅模样,皮包骨的身子比学校门口卖的炸排骨还少肉。
  许是因为自卑,整个人雾霾霾的日日挎着脸不见喜色,叫他那张本就平平无奇还有点难看的面庞更添了几分猥琐。
  何三妹的话落到他耳中,无异于刺裸裸的嘲讽。
  晚上九点,罗小旺坐在书桌前。
  他闻着周身似有若无的腐烂的气味,心烦意乱地将面前的白纸划满黑线。
  窗外沉甸甸的黑色涌动,明明四周都是人声,他却觉得自己要像蜡烛那样,一点点融化,皮肉与骨分离,慢慢陷入到黑暗中去坠落到下水道里,和污泥混合一起。
  直到他的舌尖无意舔上牙缝里的肉渣,一想到那块晚餐的那块腊肉在齿间嚼烂爆开,他的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冲到卫生间止不住的干呕,原来腐烂的味道,是从他嘴里散出的……
  下水道的风声徘徊着伸出厉爪刮蹭管道,吱呀吱呀叫人心头发麻。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就想起他吃下那块腊肉时,饭桌下对面女人反复蹭上他小腿的脚。
  那个该死的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罗勇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邵红梅听着门锁被拧开的压抑声响,默默翻了个身……开门,关门,开灯,拧开水龙头,洗漱,关灯,隔壁房间里传来最后一声上床的闷响后,终归平静。
  老旧的房子里没有丝毫隐私可言,连细若蚊蝇的叹息也能飘进耳中。
  人到中年的夫妻少有不分房的,睡不着的夜是那么漫长难捱。容颜老去,激情退却,只剩赤条条的两具躯体躺在一起相顾无言。
  但他们熟悉彼此,风风雨雨二十年一起走过。邵红梅心想,不管夫妻之间怎样,他都是在为这个家着想。
  反射到玻璃窗上的白绿微光熄灭时,客厅的老钟刚好指向两点半。罗勇睁着刚离开光源的两眼,这浓雾一般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的左手抚上心脏。
  这里,正在剧烈的跳动着……
  第二天是周日,一家三口也难得聚到了一起。邵红梅一高兴便多炒了两个菜,一
  张小桌挤的满满当当。
  罗勇看上去心情不错,掏出一瓶不知哪年买的二锅头,擦了擦瓶身的灰,倒了一小杯慢饮。邵红梅觉得他最近红光满面像遇到喜事了,却不见人提,不由得主动开口:“最近怎么心情这么好?”
  “哪有,不过是觉得自己到了一定年纪,剩下的日子快活一天是一天。”他边说边夹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咬出嘎嘣脆响,“年轻的时候总是固执,愤恨世俗,到了年纪就看开了很多事情,人的一生都是这么过来的……”
  邵红梅听的一知半解,但她知道他向来有事说事,不会搪塞自己,故也没再多问,只一味叫他们父子俩吃菜。
  饭后,邵红梅在厨房洗碗。罗小旺也在一旁帮忙清洁碗筷,她看着儿子绷直的脊背,瘦弱的像透明的蝉翼,叫她一阵心疼,刚想开口喊他去歇着。罗勇的声音隔着房间传来,“红梅,我的那件灰色毛衣你有没有看见?”
  灰色毛衣?她原地想了一阵也毫无头绪,罗勇的碎碎念听着愈发焦急,她忙擦手想去帮忙翻找。
  “在小柜子倒数第二个抽屉里。”罗小旺站在父亲房间门口,面无波澜的说道。
  “咦~还真在这里,小旺真聪明。”罗勇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另一手抓着盆,里面放着毛衣,像是要去清洗。
  邵红梅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发紧……
  一家三口,从一个房间到三个房间,平日基本互不干涉。邵红梅虽是家庭主妇,但儿子大了需要隐私,罗小旺步入中学后她就不在过多进出他的房间,至于她的丈夫,向来都是自己洗衣服整理床铺打扫房间,她已经很久没进入他的房间了。
  父子俩人的关系,和天底下绝大多数的父子一样沉默,少有交流。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透着一股微妙的和谐呢?
  邵红梅摇摇脑袋想把眼前的不适甩出去,“毛衣放着我来洗吧。”她上前想接过衣物。罗勇没给她,只说:“没事,我自己来。”
  她翻着毛衣的针线花色,“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平时没看你穿过。”
  罗勇憨厚一笑,“是我妈亲手织的,高中的时候有很多件,那时候灰色的毛线最好买,就是一样的颜色天天穿像没换衣服一样。上次同学聚会,还有人提起这件事来,的亏我记性好,不然也想不起来还剩一件。”这么多年还能记得住,怕是关系非常亲厚的老同学了。
  邵红梅提着处理好的厨余垃圾出去时,罗勇也刚好要出门,今天他穿了一件崭新的深棕色皮衣,皮鞋擦的锃亮,甚至喷了发油。
  他哼着歌给邵红梅展示一圈,“之前同学会碰到了几个老朋友,当时约了一起去喝茶,今天这身不错吧。”
  邵红梅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你去就是了。”
  雨水顺着斜坡流进下水道,狭长的小巷里满是污泥,泛着股湿土的腥臭。不知哪户的棋牌室又开了一局,麻将机哗啦啦洗的欢快至极,罗勇生怕带起的泥点溅到裤脚皮鞋上,走的扭扭捏捏束手束脚,也挡不住心里那股子暴雨倾盆后的痛快,呼之欲出。
  一个多月前,罗勇刚收到高中同学聚会的通知时,还在罗二姐家里帮忙安排卸货。就在他看完消息走神的两分钟里,罗二姐已经走到他身后冷冷开口:“怎么了,哪里又出了问题吗?”
  他急于辩解,“没有没有,有人邀我参加同学聚会呢。”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心里咯噔一下,自知失言了。
  罗二姐眉头一皱:“谁?高中同学?”尾调扬起,隐隐有了暴风雨的前奏。
  “……嗯”
  快五十多岁的人了,站在二姐面前,还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慌张地嚅嗫着嘴唇,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眼睛,生怕里面藏着怨与恨的毒蛇咬上自己的咽喉。
  只能自个心里百般懊恼,怎么刚好这时收到消息?又刚好撞上二姐的枪口?但也怪不了任何人,他自小便是老实温吞的性格,对于家里人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无隐瞒。
  可他提了高中,那就是禁忌的火药桶,起码在罗二姐跟前,永远如此。
  本以为又会迎来一场冷嘲热讽,可罗二姐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然后留下一句:“那就去吧。”
  高中离校已经多年,哪还有什么同学情可惦念,更别提他这种都没有坚持到毕业的学生。无非就是一群落魄失意的中年人强颜欢笑各种吹嘘自己过的有多好。看到消息那一瞬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推脱掉,可是二姐那句,
  那就去吧……
  好像变成了一句催人入眠的咒语,叫他后面的几天里,心里时刻煎熬着。
  记忆真是奇怪的东西,对于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可辗转反侧的深夜,因着时时心里惦念着,居然想起很多年轻时曾逼着自己忘却的种种细节。
  一粒火种撒下,需要多久才能引燃大地。可禁忌的种子撒下,他的理智,已经被引爆了……脑浆迸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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