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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莹之六
  老姑婆在祠堂里架了火与锅,里面煮着热腾腾,清澈见底的拜儿汤。
  她撒了一把红糖,用勺子搅了搅,而后跟我说。
  世界上哪里来的不劳而获。
  唾手可得的富贵是用自尊和命运交换的,前提是有必须条件,女人可以用美貌与身体。
  但也有前提,在男人喜欢的时候可以无价,但要是男人不喜欢了,那便是路边的石头。
  乱蓬蓬的一堆,随意就能捞上一把。
  我喝着拜儿汤,尝着汤里的那点甜,就好像我跟在肖厉成的身边,随时随刻都能吃到的味。
  所以我求财求房,求立身安命之地。
  往前走啊,往上走,走到阳光底下,让太阳晒晒我,让我觉得活着能承受的温度。
  我见过肖厉成的堂客以及他的子女,风韵犹存的娴雅成年女性以及风华正茂的青年俊杰与窈窕淑女。
  在阿珂的盘。
  她起的牌桌,敲敲打打的一桌人,心知肚明的一伙人。
  他堂客看着我,目光很平静,就好像平静无波的河流。
  而我就站在河流中央,河水冲刷着我的身体,湿漉漉的,狼狈的,湿冷的。
  我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团狼藉的海藻,河流一冲,便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我深有自知之明,我做的事不道德,在我老家,像我这种行事是要被骂的从里到外,皮肉里都充斥着低贱粗俗的骂言的。
  但我还是做了。
  最浅薄最能接受的只有“妖里妖气的狐狸精。”
  老姑婆的话语时不时在脑海里回荡,偶尔的依存之时,便会浮现。
  我知道,睿智的老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样的事,她在点拨我。
  无所遁形。
  我在肖厉成的堂客眼里也如此。
  杏眼里的野火烧得眼眶疼,面皮燥的慌,我做不到坦然。
  我知道要镇定,但我还是觉得臊。
  我不敢与她对视,一对视,我能从她眼里看清的强撑与狼狈。
  甚好的是,她没有火上浇油,也没有出声斥责于我。
  我便知道了。
  在他们夫妻眼里,我上不得台面,也造不成威胁,默认的金丝雀。
  的确,随手把玩的物件想扔便扔,哪里来的凝视呢。
  左不过我还有点自尊,舍不下那点儿脸皮。
  自我的矫情。
  回到住房,肖厉成听着vcd在等我,邓丽君娇甜的嗓子唱着大江南北都耳熟能详的歌曲。
  甜蜜蜜
  你笑的甜蜜蜜。
  蹬掉鞋子,脱掉外套,扔掉包,我急步前行,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小声而隐忍的啜泣。
  我见到你的老婆了。
  他的掌心搭在我的头顶上,一顿又一顿的,良久,他才说了一句话。
  娇妮儿,心还是太软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我心软。
  而我吃到了拜儿汤的第二味,苦。
  虽然姑婆说拜儿汤里有黄连,但只要糖放得多,那就吃不出苦味。
  但我却觉得今年这碗汤,糖少了。
  明明是与往年一样的量。
  可它苦了。
  我带肖厉成回了一趟老家,一个偏僻遥远的小村落。
  我带他去见了姑婆,爬上了祠堂的看亭,我攀着柱子,抬指遥遥的点了祖地。
  我跟他说,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埋在那里,以后我也会埋在那里。
  我看见他笑了一声,然后覆住了我的手指,将整只掌都裹在了他的掌心里,再将我从柱子上抱下来,虚扶的坐在他的肩膀上。
  他抱住了我,抱住我了一时的试探,也堵住了我的后路。
  促使了我的野心如同夏日的火烧云,遍布了整个心野。
  我想要他,我想要这个男人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
  所以我信任他,在他的肩膀上晃了晃腿,哼着雀跃的小乡谣。
  存续于记忆深处的一段谣,我想哼给他听,却不敢唱给他听。
  缠绵雀跃欢快的调里,用乡音翻译而来的词那是赤裸裸的吃人。
  我贪了一个郎君呀。
  日落前拜了堂,他掀起我的盖头呀,我扑他怀里去,缠呀郎呀,绕是一把剪刀剪红绸呀,我尝了血呀,吃了魂,龙凤烛里影两双。
  ……
  他问我哼什么,我笑语盈盈的回他,这是小情调。
  是的,这是小情调,只不过是老家谣言里的蜘蛛娘骗男人上山成仙的小地方风俗故事。
  在老家呆了五天,我们又回到了金市。
  这一次回来,肖厉成有一个月没来找我,我给他递过几次消息没有得到回应。
  我很愤怒也恨害怕。
  当我感知到这份情绪时,我去找了徐丽。
  我坐在她家客厅里,久久不语的看着她如何逗弄幼儿,给她儿子读着三字经,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母性。
  我有点想掉眼泪,眨了眨眼,泪已经跟着想法爬上了脸庞默默往下流。
  徐丽没有说什么,可却也什么都说了。
  她的眼神冷淡而凉薄的看着我,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而蛛娘在吐着丝线编制情网。
  飞蛾扑在了蛛网上,一层一层的往下陷,当它察觉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翅膀。
  “啪”
  这清脆的巴掌声响切在这处空间,疼痛袭击了我的脸颊,火辣辣的刺激的眼眶更加湿润,忍不住隐忍抽泣。
  她问哭什么?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她就摸着我脸颊上的印跟我说。
  杨莹,你这人啊,坏而不自知。
  明明从里到外,骨子里泡的都是坏水,可这双眼睛却无辜的紧。
  你真的不知道你在哭什么吗?
  其实,我知道,我不止脸颊疼,还有我指甲扣进掌心肉里的疼。
  我都知道,我知道我在哭什么?为什么来找徐丽。
  左不过仗着持宠而娇的待遇来索取他们的纵容来满足我的贪婪。
  对肖厉成这样,对徐丽也如此。
  我的思想受到了很多冲击。
  从客车上的徐丽那一身连衣裙里,那玫瑰味的香水里。
  从第一个男人对我的身体产生欲望里。
  从第一次投奔同学开始,从灯红酒绿里,从喧嚣里,从肉欲色欲里。
  从同性的迷茫到异性的第一次性欲里。
  从第一次听到鞭子的劲鸣声里。
  从被架上高台俯瞰的视角里,我抬头看到了天地。
  天地告诉我诸般,星空告诉我缤纷。
  我从南方的小村扎进了北方的城市,这城市里有人托起了我的脚。
  他让我看到了广阔,也窥见了欲望,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都教会了我。
  我把他看做了我的丈夫,一家之主的丈夫,所以我依赖他,信任他。
  但当我扫开这一叶智障的时候,我又发觉了,我在他为我铸造的天地里打转,脚踝上的绳子不论我走到这方天地的哪个角落,它都会让我回归中央。
  抬头往上看,又看见了不变的天空。
  我盯着绳子看了一夜又一夜,在一次欢愉过后,我提出了让他陪我回趟故乡的祈求。
  我以为他不会答应,可他却应许了,可我还是没有感知到脚上的绳子松开几分。
  不知第几次低头没有去看天。
  因为天空阴沉沉的挂着乌云密布,随时会降下一场雷霆暴雨。
  所以我在雷霆暴雨来临之前见了徐丽,挨了一巴掌。
  而后我见到了肖厉成的堂客。
  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坐在檀木椅上,她喝着咖啡,空气里都是咖啡豆磨成粉的香味。
  我向前近了两步,在她用喝茶的姿势吹拂着咖啡热气的动作里,又近前了一步。
  她问我要什么?
  我想了一刻钟的时候,颤着唇的回答着。
  要他。
  她噗嗤一声笑了,笑声是悦耳的,我却觉得脸皮子崩的厉害,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手指不自觉的搅着贴着大腿的布料。
  我知道,我的妄想又惹了笑话。
  可我是真的想要肖厉成,想让他那双含笑的眼里有我,想听他咬牙切齿的唤着娇妮儿。
  想要事后温存,想要听他胸膛的心跳,想要他的体温熨帖我,想要他的手掌覆在我的头顶。
  再想听一声叹息。
  想让他再说我一次心软。
  我的诸多想要,所以我向肖厉成的堂客提出了抢夺她丈夫的妄言。
  明知不可为,可我还是将道德碎在我所看见的天地里。
  我跟肖厉成的老婆开了一个赌局。
  结果是我输了。
  我再次见到肖厉成的时候,是99年的年末了。
  他瘦了,瘦的那副壮硕的身体像具行走的骷髅架,鬓角生了白,眼尾的纹更为绵延漫长,岁月终于向他划了一刀。
  就像是我站在遮阳伞下遥遥的看着刚出医院的他。
  阿毅为他推着轮椅,本来该是我的工作,但我迟到了。
  他进狱-出狱-住院-出院-失势-苍老。
  我做的推手,从我与他堂客交谈之后的至今。
  我做的事无法回头,也满盘皆输。
  我想要的人他看我的眼神宛如一个陌生人,眼神平静的荡不起一丝涟漪。
  他不恨我,也不怨我,他只是说了一句。
  “娇妮儿心还是不够狠。”
  不够狠,所以输了。
  不够狠,所以得不到想要的。
  我很难受,难受浑身都在抽搐的疼,疼到想呕吐。
  一想到已经做
  过的事,浑身都恍若千万只蚂蚁在皮肉上爬来爬去。
  不禁抗拒自身。
  所以我知道,我的妄念自始至终都是虚浮于空的,当落地的时候也没听到个响,揽都揽不住。
  我打着伞,托着步的走向他,背脊如他所教的那般挺的笔直。
  站在他的身前,我情怯的不敢伸手,我觉得我一旦伸手,他就要碎了。
  我把他看做是我的天。
  是亮堂的白昼,太阳明晃晃的晒着万物,我却觉得伞下的我却处于乌云密布之下。
  呼吸里尽数是戛然而止的风雨欲来,雨水下不来,也无狂风,它停住了。
  天黑了。
  肖厉成推开了我的手。
  我知道一直忽视的鸿沟就在此时骤现。
  他还是不需要我。
  是我的野心毁了他,是他给的野心撕开了我与他之间的纱。
  赤裸裸的,现实的,我与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现在的我清晰的认知着自身。
  我是一只笨拙的鸟儿,飞进了一个好看的花园,花园的主人饲养了我。
  饲主的好让贫瘠的脑袋里长了一点念头,那点念头让鸟儿觉得它的羽翼已丰,可以振翅翱翔。
  可惜啊,可惜。
  笼子的门开了,鸟儿也飞了,可还有温室的玻璃挡住了天空。
  扑哧扑哧的翅膀无力的扇着风落在了饲主的肩膀上。
  贪那一时的依赖与温存,便想要更多更多。
  多到玫瑰刺扎到了女主人的手。
  不大的鸟儿,小小的眼珠儿,里面全都是贪婪的深窟。
  浓烈的黑沉的让人害怕。
  所以成了女主人的刀,扎向了温存的男主人。
  满堂的花团锦簇谢了,被暴风雨浇灭了,满地泥泞。
  就像我与肖厉成,我回不了头,也没法回头。
  我为他撑着伞,阿毅推着他的轮椅往前走,三人之间没有言语,只有车水马龙与高跟鞋踏踏踏的敲地声。
  肖厉成的老婆站在码头迎他们,我停步了。
  那个女人就是一条人生旅途的节点,她让我知道,不是所有的想要都能得到回应的。
  我没忍住将手落在轮椅上紧抓着,温凉的指尖点着我的手背,我侧目望去,男人那双眼里盛着我。
  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到分离也是无波澜。
  可我却还是爱哭,但我学会了忍耐,抽噎着,忍耐着跟他点了点头,抿唇几下,颤悠悠的挤出一个笑弧。
  我不会说对不起,也不应该说,他不需要。
  站起身,背仍旧直挺挺的看着阿毅推着男人走向他的家庭。
  荒唐的一场邂逅,犹如天边乍现的晨光,而后日出跃然升空。
  天亮了。
  好似做了一场不算美梦的美梦,然后在闹钟的催促下清醒了。
  只留下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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