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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律窝在最后一排的连坐, 正用打火机点燃嘴唇上咬着的一根烟。
  董老太太上前看清严律,心里吓了一跳。
  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严律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抬不起来,衣领被冷汗打湿, 咬着烟屁的嘴唇白的像已经死了一回。
  但比起身体上的虚弱, 严律似乎内里也有一部分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坍塌。
  听到董老太太的动静,妖皇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你站那儿干什么, 你那老胳膊老腿儿折腾这么久还嫌不够?坐下来说。”
  他身和魂儿显然都已受创, 就这也没影响说话难听,董四喜哭笑不得, 忍不住骂道:“我是老棺材瓤子被虚乾那王八蛋给坑成这样,那也比你强, 你个不老不死的,纯自己折腾成这样!”
  嘴上骂着, 自己倒是还坐在了严律前边儿的座位上。
  这车是仙门改造过的, 后排个别座椅可以转动,薛清极临走前专门把严律抱到这儿,又调了座椅位置, 连解术的地方都给安排好了, 不用动嘴嘱咐董四喜就感觉得到这位爷的催促。
  被董四喜骂了,严律也并不生气, 咬着烟扯扯嘴角:“你那手……”
  “现在像个鸡爪。”董四喜将自己废了的左手伸出,给严律晃了晃, 手腕上还扎着数根医修用的短针,封住了经脉,“碰了怨神还能留下命,我也算修出点儿意思了。放心,医修已给我处理过,不耽误给你解术。”
  严律的眼里掠过些许对小辈儿伤势的担忧以及对董四喜这态度的欣慰,但很快就落下去,蒙上一层厚厚的晦涩:“我千年前没想过这术会留这么久,就像现在也没想到解除的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这话很矛盾,但一旦放在这事儿上,一切忽然也就都合理起来。
  董老太太感叹道:“当年留下这术的人只传下解术和加固之法,却不留下完整的术,我想大概也是为了你。他怕你终于有了解术的想法,却又在解开后后悔,给自己反复上套子。”
  “照真……”严律咬着烟,用左手抚摸着右手小臂上那处没有纹身的空白,“他倒是真猜得到我的脾气,也比我先明白这东西对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
  董老太太看向严律小臂上那处空缺,不由道:“我在古籍记载上见过‘魂契’一说,难道真的没有再续的机会?”
  “这术需要的条件十分苛刻,也很复杂,”严律低声道,“本就是为了将妖族和仙门捆在一起互为保障,所以才将我和即将继任掌事儿之位的薛清极拉到一起,由多方护持作证,共同立誓若有一方损毁大阵,另一方则可将放在对方体内的魂契引动。别说这术早因过于复杂而失传,即便传了下来,以现在的灵气环境、我和他的身体魂魄状态,也是没法再完成这术了。”
  “这不就算是交易了?”董四喜道,“而且对仙门来说,也算是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是啊,”严律微微笑道,“但我不在意,一来是我从未动过毁坏大阵的想法,二来当我知道六峰选的人是他,就相信他不会以此胁迫我。”
  “那薛前辈当时也……”
  “人和妖之间毕竟不同,非同族,又有血债隔阂,我将次术利弊和他讲清楚,让他自己考虑好再说,”严律的眉眼间浮起些许缱绻,这些记忆终于又清晰起来,他已经忘了很多年,没想到在解开这术的这一天会重新想起,“但他当场就答应了,那会儿我觉得他信任我,还挺感动,现在想想,搞不好当时才是正顺了这小子的意。”
  妖皇大人时隔多年回过味儿来,只是现在情况如此,这回味就显得格外五味杂陈。
  董四喜以前从没听过严律提起这些,但这会儿仅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她竟然多少能拼凑出千年前的妖皇和薛清极之前微妙又无法斩断的感情。
  想必是别扭又离不开,一方像个傻帽儿,一方又天天气的头疼。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外界一切都在改变,只有生灵的感情,即便是时隔千年,也依旧能共情到当年那份儿酸甜。
  董四喜心中叹息,声音软下来:“他给你留下的魂契是在手臂,你给他留下的是在什么地方?”
  严律咬着烟顿了顿,轻咳一声:“少打听。”
  董四喜咂舌,莫名感觉其中有些微妙,倒是不再追问,只道:“你本来是千不愿万不愿解开这术的,我现在懂了,这是你俩之间原本仅剩的关联。现在你要放手了?”
  “放手?”严律的声音里压着些苦涩,“靠这个我找了他这么多年,记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在一起几天就要放手,你真当我放得开?”
  “那你……”
  “我只能这么选。”严律说,“他性格本就偏执固执,最忌讳有东西成为心病。以前心病是我时还好,现在我不去了这术,这就是我俩的心病,他寿数到头时都还惦记我和这条手臂,魂儿本来就不怎么齐整,肯定会招来寄生。”
  他眸中带苦,带着不忍和不舍,轻声道:“将他的转世捆在我身边,还是让他以后都安得下心,这两者怎么选,我还没糊涂。”
  董四喜心里悲戚,心想但凡糊涂一些,或许也不会就这么活了千年。
  但凡糊涂一些,当年上神就不会选他来了结自己,他也不必拥有这漫长折磨的寿命。
  但如果糊涂一些,也就不会再有那个雪夜里将薛清极从雪堆里拉起的严律了。
  一切都是天定,早已注定。
  董四喜叹口气,严律转过头来道:“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事儿要做,解开吧,是时候了。”
  仟百嘉已经坍塌的没法再看,想要伪造出一个合理的现场,得需要仙门和老堂街一道出力。
  幸好老棉老佘和留守六峰的修士都带着支援赶到,来的路上又已经上下打点,官面儿上也都暂时糊弄过去。
  妖和修士两边儿遭此劫难早已放下芥蒂,带来的医疗资源共享,又由除了孟家外在蛟固人脉最广的钱家和杨家紧急安排收治的地方。
  老棉来的时候坐着轮椅,顾不得自己身体的刚稳定,自个儿按着自动前进摇了过来:“严哥呢?还有大胡和老邹?”
  小辈儿里说得上话的都被叫了过来,黄德柱低声跟老棉解释情况,佘龙脸色发白两眼通红道:“严哥挨了那老王八犊子暗算,已经在治疗了。大胡他……”
  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还是青娅接口:“已经走了,但走得还算安详。我已经让族里的把他和老邹抬上了我们的车,赤尾那边儿还要再交代。”
  老佘看到儿子胸口开了个大口心疼够呛,但见他没大事儿也略略安心:“其他人呢?”
  说这话时环顾四周,见仙门那边儿也在加紧治疗,乱七八糟,再转个头,瞧见原本一直和严律在一起的剑修此刻随意坐在一大块儿碎石上,鼻腔中不知何时又开始流血,正用纸巾擦拭着和身旁的隋辨说话。
  隋辨耗损过度,几乎算是半瘫在地上,拿着瓶饮料一个劲儿地喝。
  俩人交谈的声音很小,不知具体在说什么,薛清极的表情平淡,只目光时不时瞥向不远处严律在的车,倒是隋辨脸上带着犹豫不定,还有些许困惑,似乎薛清极的话有些让他不理解。
  不等老佘过去,就听原本紧闭的车门“卡擦”一声打开。
  薛清极猛地站起身,老佘还没看清,这人影儿一晃就已经到了车门前。
  董老太太慢吞吞地从上头下来,周围的小辈儿的人和妖呼啦一下围上去,被她一人一巴掌打得闭上嘴。
  她轻手轻脚关上车门,走远了几步,看着薛清极,一字一句道:“算是解了。”
  后来的老棉和老佘等人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薛清极的心上下一颠,紧盯着她:“什么叫‘算是’?”
  “这术本来就已经跟了他千年,在身体和魂儿上留下痕迹在所难免,我解术时明显感觉到很是卡手,可见术在千年时间里经过改动,已和解术的方式有了些许变化。”董老太太低声道,“我已经按留下的方式解了术,但或许因为改动,所以云纹仍在。”
  薛清极一顿,继而竟显出些许戾气:“你是说€€€€”
  “但痛感已经缓解,我以自己灵力探查过,他手臂耗损已经停止。”老太太见他果然和严律所说那样易生心结,果断打断他,“他手臂以后也不会再时常酸痛,只是已有的症状,不知是否还能恢复。”
  薛清极明白董四喜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严律的手臂不会再坏下去,但先前受到的影响会困扰严律不知要多久才能是个头。
  味觉还没回来,痛觉也不灵敏,精神上持续多年的折磨诸如噩梦、注意力恍惚等问题也难以治愈。
  这些都是代价。
  四周老棉等妖已经明白了大半,一时都愣在原地。
  薛清极面带寒霜,心里冷得厉害,不由暗恨自己以前竟然信了严律那些“没大事儿”的鬼话,又让他将这术拖了这么久。
  “那严哥现在?”佘龙赶紧问。
  “解术除了我这个外力,也需要他自己运行灵力配合,耗损过度,之前又没好好休息,我偷摸给他贴了个静神的符,这会儿睡着了。”董老太太很为自己竟然“坑”了妖皇一把得意,继而对薛清极道,“其他的事儿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我和老棉会商量着来,已累了几天,虚乾既然要躲,就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不如先休息好了再做打算。等安排好住处,我再告知你们。”
  其他人和妖被董老太太一摆手都给挥开,只给薛清极让了条道。
  薛清极不再推辞,他确实惦记严律的状况,略一点头便朝着车上走去,中途回过头来,看向董四喜:“肖家那孩子€€€€”
  “医修已尽力处理了,”有个孙家的医修道,眼神显出些许沮丧,可见其实不大好,“点子跟回不过神儿似的,谁喊都没反应,让他先静静吧。”
  薛清极心知这是道肖点星得自己跨过去的坎儿,也不再多说,只又嘱咐一句:“邹兴发死前告知,说虚乾曾说‘境外境真的被招来’,此话深意颇大,不如查一查他近些年动向,是否和空间罅隙有关。”
  见董四喜点头,剑修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车。
  这车专门暂时腾出来给严律休息,薛清极轻走到后排时严律睡得正熟,胸口一道静神小符贴着,还保留着被暗算时的模样。
  薛清极看到这符一时有些想笑,却又觉得唇角千斤重,无法抬起。
  这符并非什么特别有效的东西,多用来哄受惊的年少修士入眠,严律这老妖怪行走人世千年,估计还是头回遭到如此幼稚的暗算。
  他是真的累了,胡旭杰死了,邹兴发死了,雪花也没救过来,老棉的腿没了,董四喜废了一只手,而薛清极对他来说也是要走的,现在连最后一处联系也要他亲手松开。
  一桩桩一件件都赶得这么紧凑,要将他彻底碾碎。
  他太累,才没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么小的一道符。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痛,坐在一旁的座椅上,轻轻捞起他的右臂,探了一些自己的灵力进去,严律的身体状况虽然还不大健康,但之前的高热已经在慢慢减退,眉间折痕微松,眉宇间已是放松之意,看来身体已轻松不少。
  纹身一样的云纹确实还在,但已经感觉不到之前术的强烈气息,他抚摸着自己留下魂契的部位,那里自己的的气息还未完全散去,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留在严律身上的痕迹就会完全消失了。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如江海倒灌,一下将他淹没。
  可偏偏这选择不得不做。
  他俯身摸了摸严律的脸,妖皇睡得很沉。
  他将头埋进严律的胸前,感觉严律的气息将自己包围,好像又回到了千年前六峰上的某个雨夜。
  那夜晚雨声嘈杂,严律也是这样睡在榻上,浑身放松,毫不介意这是在六峰,薛清极冒雨回来,见到他睡得安稳,心里就软的厉害。
  但这软又好像被雨水泡的发疼,他挨着塌坐下,撑着脸看严律,不自觉地将手伸出。
  一开始还是轻轻地摸过脸颊和发丝,妖皇如此警惕,却并不对他的气息做任何防备,没有任何醒来的趋势。
  于是他的手就覆在了他的唇上。
  那是他头一次触碰到严律的嘴唇,触碰到他的肖想,他的痴迷、心病、执念和欲望。
  他的执念竟然这么柔软温暖。
  千年前的他一时不知要如何才能把这柔软温热攥在手心里,惶惶无措的依偎在严律身边儿。
  千年时间已过,他终于攥住了。
  却又已不舍得攥的太紧了。
  *
  严律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旧梦频频。
  想起和薛清极在求鲤江那大阵处结下魂契的那天,也是冬季。
  对千年前薛清极重要的事情,似乎很多都在冬天。
  他们在雪里立誓,严律的身后是各族大妖,薛清极的身后则是照真和仙门六峰各峰主等乙一众修士。
  那天薛清极的眼里闪动着笑意,亮的连雪光也无法遮掩。
  那时他修行数年,早已不惧霜寒,但不知为何鼻头脸颊却还带着些许红,连眼底都泛起些许红痕,更显出眉眼漂亮。
  术进行到一半时双方便可选择落下魂契的位置,严律并未多想,只撩起右臂的袖子。
  小仙童却并未答话,只忽然抬起手来,扯开了月白色的衣裳,露出白皙的胸膛和腰身。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他的身上其实遍布细碎伤痕,严律将他从雪堆里刨出来时,他又经历过孽灵的攻击啃咬,腰腹处留下了无法消除的伤疤。
  这些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让这身体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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