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弥握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凸起的青筋上抚了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无聊。”</br></br> 他轻弯起嘴角：“怎么不问我不会永远都这么爱你这句？”</br></br> “这不是实话吗？我以后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你啊，如果我三十几岁了，还完全维持二十几岁的相处模式，可能我也不会喜欢吧，我们一直不变，那我们两个才会很无聊，期待对方像一成不变的机器那样提供情绪价值，这也不合理。”</br></br> 沈弗峥捏了捏她胳膊，手臂一伸，把人揽到怀里来。</br></br> 第一次州市遇见她，离别那天下雨。</br></br> 小姑娘的心动根本藏不住，眼神举止里都是露出的马脚。</br></br> 她在一窗浓稠夏雨前，信口胡诌他命犯孤星，送他辟邪的小桃木无事牌，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新鲜。</br></br> 拿“新鲜”这两个字形容一个女孩子，字面意思听着难免不当，流于轻浮。</br></br> 他当时答，你这话也很新鲜。</br></br> 如今踏踏实实把人抱在怀里，想亲就低头亲，也终于能说当日的答案。</br></br> “你真的很新鲜。”</br></br> 就像春末夏初，夜雨停歇的早晨，推窗闻到第一口换季的清新空气。</br></br> 整个世界都变了一样的新鲜。</br></br> 睡到半夜，起床开灯，看合同，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钟弥终于来瞌睡了。</br></br> 熄了灯，沈弗峥在她身边躺下。</br></br> 钟弥忽然出声：“我有个问题想问你。”</br></br> “什么？”</br></br> 黑暗里，彼此体温相贴，她的声音近在咫尺：“你说你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爱我，但你会永远百分百的爱我，对吧？”</br></br> “嗯。”</br></br> 睡意浮起的这一声，听来格外敷衍。</br></br> 钟弥不满意，晃晃他，亲手教：“我知道你不说假话，但你这样听着特别像假话，你要复述一下。”</br></br> 她刚刚用手掌撑开的一点距离，沈弗峥手臂一勾，又将彼此拉近，侧躺姿势，手臂一环便能将人紧紧困在怀里。</br></br> 一低颈，话音低缓，似吻她的额头。</br></br> “永远爱你。”</br></br> 对爱可能会疲倦，对你不会。</br></br> 钟弥回州市过生日时，沈弗峥也有一场意外会面。</br></br> 他跟孙毓静少年时就认识，仅仅通晓姓名却无交集的那种认识，毕竟京市的圈子就这么大。</br></br> 但沈弗峥读书早，中间又去英国读了本硕，等他回国发展，孙毓静正好去法国读艺术了。</br></br> 虽然两家人见面时非说他们之间缘分匪浅，都在欧洲留过学，但其实可以说没缘到极致，无形中一直错开，在国外连个照面都没打过。</br></br> 孙小姐出身名门，也是有傲气的人，沈弗峥一直态度冷淡敷衍，她也只是遵循场面上的礼貌，私下没有任何纠缠。</br></br> 她会主动找来，也叫沈弗峥意外。</br></br> 她说之前几次见面，餐桌上都有双方长辈，彼此还没有深入了解过，想找个机会跟他单独聊聊。</br></br> “婚姻毕竟是大事，如果对彼此都不了解，很难说合不合适。”</br></br> 话里有种不好猜的暗示。</br></br> 沈弗峥也懒得猜，抽出会议前的半个小时，在一家咖啡店与孙毓静见面。</br></br> 相比于彭东琳这种在生意场上跟男人厮杀也不逊色的女强人，这位孙家小姐更深谙贤内助之道，婉婉有仪，又不失精明手段。</br></br> 沈家长辈都满意的联姻对象，怎么会是等闲之辈。</br></br> 但今天一见，她还是叫沈弗峥刮目相看了。</br></br> 沈弗峥如何宠爱一个小姑娘的事，无需特意打听，这些日子孙毓静也有听闻。</br></br> 那个叫钟弥的小姑娘也不是半点长处都没有的花瓶，章载年外孙女这身份都没拿到明面上来显摆，打听了才知道，既能在马路边配合小朋友跳舞，穿上得体裙装，也能站在沈弗峥身边举杯宴京市名流，宠辱不惊这四个字算是在她身上活了。</br></br> 不怪沈弗峥喜欢她。</br></br> 位高权重之人，放着百花齐放的戏码不看，非要豪掷千金捧一枝独秀，自然就成了脍炙人口的饭后谈资。</br></br> 豪门轶事多少年翻不出新花样，连她自己的父亲都在外有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女，那又怎么样呢？见不得光就是见不得光，她从小就懂，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br></br> 他们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留学经历，也很难提供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从学校讲到专业，再讲到京市，彼此所处一个圈子，圈内八卦也都各自听过。</br></br> 她先不说钟弥，讲起旁巍，说去年昌平园听戏那回见到他的女儿萍萍，小姑娘真是可爱，好好一个家庭可惜了。</br></br> “我听我婶婶说，是旁先生身边有个小明星，我倒不觉得全是那个小明星的错，彭东琳把人逼得太紧，其实只要大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萍萍未必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现在倒是可惜了。”</br></br> 沈弗峥听懂她的意思，淡淡一笑：“孙小姐见解独特。”</br></br> 孙毓静端起咖啡浅浅呷了一口，她脊背挺直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优雅，放下杯子，微笑道：“联姻是对双方都有益的合作，你有心爱之人，和你有一位得力的沈太太，这并不矛盾，沈四公子一直不肯给彼此进一步发展的机会，是觉得我善妒，不能容人吗？”</br></br> “孙小姐出身清流显贵，自然气度非凡。”</br></br> 沈弗峥看着她眼里丰盈的神采，稍顿片晌，又淡淡道，“我那位心爱之人，她不敌孙小姐半分，非常之——”</br></br> “善妒。”</br></br> “不能容人。”</br></br> 他语气不紧不慢，却足够孙毓静的脸色地覆天翻，前一句里的“清流显贵”仿佛瞬间也有了不动声色的嘲讽意味。</br></br> 哪个正常女人会在婚前就这么慷慨大度，让丈夫放心养情人。</br></br> 沈弗峥稍露一丝头疼表情。</br></br> “她的东西，别人要是碰了，她就不要了。”</br></br> 第68章 茉莉茶 世无其二</br></br> 到五月, 京市俨然入夏。</br></br> 沈秉林从外地休养回来，不晓得是灵山秀水可医陈疾，还是满意沈家如今平息下来的现状, 瞧着精神瞿烁。</br></br> 晚上一大家子和和气气围桌吃饭，时不时厨房又添一道热菜过来。</br></br> 蒋骓坐下首, 热气腾腾的盘子从他这儿堆上去，水陆毕陈的珍馐, 人人执筷却无食欲, 都心不在焉地往油盐里捡些味道，装装样子，静静等着老爷子发话。</br></br>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秉林终于出声了, 说的倒不是坐他身旁的沈弗峥, 而是隔桌子，看向对面的蒋骓。</br></br> “你跟那个叫小鱼的丫头，订婚有好些年了吧。”</br></br> 蒋骓一愣, 没想到会扯上自己。</br></br> 他虽然姓蒋, 但沈禾之在这点上倒是不顾及他爸蒋闻的感受, 强势到底，不许他脱了沈家的营帐, 在外, 很少有人说他是蒋闻的公子，都称他沈家的表少爷。</br></br> 但实际上, 沈秉林对他不怎么上心。</br></br> 或许是他成年时, 从高位退下来的外公上了年纪, 心力不济, 也或许是他教养出来的沈四公子，已然出类拔萃，再没更好的苗子能叫他再亲手去栽培。</br></br> 在这个家里，沈弗峥是能把一碗水端平的人，哪怕和沈禾之闹得不愉快，也不会薄待她的儿子。</br></br> 但沈秉林不是，他一贯偏心得众目昭彰。</br></br> 几十年云谲波诡，为他殉道的，不计其数，他唯独记一个两袖清风的章载年。</br></br> 他的孙辈里，他最喜欢的也是有几分像章载年的沈弗峥。</br></br> 提到小鱼，蒋骓眸色微沉，他怀疑厨房今天没把鱼腹处理干净，好生生一块鲜嫩鱼肉，回味居然发苦发腥，叫他声塞喉舌。</br></br> 旁边的沈禾之乐见老爷子惦记蒋骓，殷勤替沈秉林布了菜，笑说：“十八岁成人礼一并定的婚，是好些年了。”</br></br> 沈秉林略略回忆说：“那小姑娘瞧着很讨喜，与你也般配，能定下来就该定下来了，省得家里操心。”</br></br> 蒋骓听明白了，这是拿他点沈弗峥呢。</br></br> 他都能听明白的事，在场不会有不懂的，沈禾之立即应着，话里有话：“小鱼和蒋骓都是懂事的好孩子，门当户对，我们也没什么可操心的。”</br></br> 沈秉林微微点头，说小鱼的父亲就这两年还要往上走，以后的确能帮上蒋骓不少，好马要配好鞍，才走得快，走得远。</br></br> “红顶商人做到这个份上，很可以了。”</br></br> 桌上刚刚鼓涨起来的话兴，还没来得及往沈弗峥身上引去，沈秉林这句话，好似一根针，敏感地刺破热胀的水泡。</br></br> 红顶商人，小鱼的父亲是，章载年也曾经是。</br></br> 饭后，先是沈弗峥的父亲沈承之和沈禾之兄妹俩去了老爷子书房一趟。</br></br> 蒋骓和沈弗峥在偏厅下棋，蒋骓已经连输两局，心不静，隔着庭院里映着葳蕤花木的寥寥灯火，往另一侧书房必经的走廊上看人出来没有。</br></br> 等沈弗峥落子，蒋骓回头一看，棋面死局已定。</br></br> 他攥着手心两颗快要生热的黑子，目光从回天乏术的棋局上，看向执白的沈弗峥，一派平静，似夜里无波的井。</br></br> 稍后，廊上有人影走动。</br></br> 门口有人来唤，老爷子叫沈弗峥过去一趟。</br></br> 桌上两盏未动的茶，看样子刚刚书房里聊天的内容不太轻松，他的父亲和小姑姑连水都没喝一口。</br></br> 那幅“饮冰肃事，怀火毕命”挂在书桌正当前，沈秉林穿一件黄玉色的绸料唐装，手中运一笔饱墨，在案前写字。</br></br> 地上弃了两张长卷，可能刚刚沈承之兄妹俩来时，他便如此。</br></br> 怪道连茶都没敢喝一口。</br></br> 一言不当，叫老爷子笔墨搁置，便是错处。</br></br> 沈弗峥经过那两张废卷，猜想它们的由来，走近了，喊了一声爷爷。</br></br> 沈秉林没抬头，只出声，叫沈弗峥过来看看这幅字怎么样。</br></br> “遒丽有余，灵动不足，像——”</br></br> 他略思忖时，沈秉林侧看过来，他便迎着那种浮于表面的敦雅目光，领教其中无需狂澜作配的深坠，毫无怯惧，点评的话声淡淡续上。</br></br> “像被囚住拳爪的老鹤。”</br></br> 沈秉林闻声开怀，笑容深长却有些意味不明，手背敲了敲桌面，道：“人总是要老的，可你父亲你姑姑，他们的拳爪，离老还远着呐，你从小，我就教你，兴旺离不开一个和字，这‘和’字里有半个‘利’字，利来利往才是最长久稳定的和气，手里的线要多，这幕布后的皮影小人才能舞得好看，你这次做得很好，用你二伯来制衡你父亲，你二伯明年回京任职，你以后的路还会更好走。”</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