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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1>第165章</h1>
    脚步声响起, 窗前那道越来越瘦弱的身影, 蓦地回眸望来。
    灿金的日光点亮了那双明媚如初的眼睛。
    已至傍晚,是人们吃晚餐的时间,傅呈钧原本该问他,今天是不是有胃口,有没有哪怕只是想尝一口的东西。
    或是透过他有些发白的面色, 判断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可能不佳, 该进一步确认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可很奇怪的,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最终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双眼睛很安静。
    安静地注视着刚刚走进病房的男人。
    恍惚间, 傅呈钧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的夜晚。
    每一个他独自在书房办公的夜晚, 总会有一个人悄悄溜进来,摆出一副要并肩看书的样子,然而没多久就忍不住讲起了生活琐事。
    耳畔传来呢喃絮语的同时, 傅呈钧偶尔侧眸望去,总能看见那双静静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
    漆黑圆润的瞳仁像濯过水一般,蕴满了剔透明亮的爱意。
    恰如此时。
    四目相对间,玻璃窗外被雨水洗过的黄昏,愈发浓墨重彩。
    不知过了多久,伫立在门边的男人才开口:“今天下了一天的雨, 有没有害怕?”
    嗓音低哑, 打破了漫长的静谧。
    坐在窗边的青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一天都没有看到你。”
    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傅呈钧下意识道:“有急事要处理,没能及时回来陪你, 对不起。”
    兰又嘉就抿着唇,不说话了。
    面色苍白的病人眨了眨眼睛,睫羽颤动间,眸光澄澈而潋滟。
    被那样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傅呈钧没有坚持太久,再度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说:“早晨我来过,看到有人陪着你,就没有进来。”
    这个修正过的坦诚答案,似乎终于让窗边的病人满意了一些。
    但紧接着,又面露狐疑。
    兰又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你是傅呈钧吗?……你没有双胞胎兄弟吧?”
    闻言,傅呈钧一时哑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眼前人很快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下去。
    “应该没有,不然就有人帮你分担工作了。”
    兰又嘉回答完自己突发奇想的提问,又道:“之前下雨的时候,你都不肯带我去庆祝酒会,说不想让别人用那种眼神看我——那天我好像忘记问你,是哪种眼神?”
    “……”傅呈钧沉默了好几秒,低声回答,“移不开目光的眼神。”
    因为每到下雨天,兰又嘉身上会浮现一种令人着迷的恐惧与脆弱,像将要凋谢前盛放到极致的花。
    听到这个答案的青年毫不意外地哦了一声:“跟我猜的差不多,你果然很霸道。”
    他絮絮地说:“但是对程叔叔却很放心,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吗?”
    想了想,又特意补充:“——不过他确实没有用那种眼神看我。”
    说着说着,兰又嘉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着说:“所以你的放心是对的,无论做什么,你好像总是对的。那种永远不犹豫不回头的霸道,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怪不得那时候我会对你一见钟情,就算你已经认真拒绝了我,我依然任性地缠着你不放。”
    在那个轻盈柔和的笑容里,傅呈钧忽然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
    轻轻颤抖着的薄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被一声呼唤打断。
    坐在窗边的病人,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他轻声喊他:“傅呈钧。”
    还说:“我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话音落地的刹那,病房又变得很安静。
    安静到仅仅弥漫着彼此遥遥相望的呼吸。
    傅呈钧便不再说了。
    他收起原本想说的话,终于走进病房,迈过从窗框溢进来的、赤金交织的夕阳,那是黑夜降临前最后的光彩。
    直到在病人面前停下脚步,更清楚地看见那张过分苍白的憔悴面孔。
    温热的掌心有力地握住了病人微微颤栗的手臂,伴着沙哑的询问:“嘉嘉,身上哪里不舒服?”
    嘉嘉看着他,渐渐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哪里都不舒服。”他小声说,“……我好讨厌雨天,最讨厌雨天。”
    兰又嘉安全地度过了这个自己最讨厌的雨天。
    却没能安全度过这个晴朗的夜晚。
    异常剧烈的爆发痛发作了。
    这一晚,整层楼灯火通明,脚步纷乱。
    护士给兰又嘉打了止痛针,但这次,药效仅仅维持了半小时不到,汹涌的疼痛就卷土重来。
    病人疼得几近昏厥,但始终保留着些许意识,疼痛到达了极点,烧灼着每根神经,甚至无法彻底昏迷过去。
    而陆医生拒绝了家属对于加大止痛药剂量的要求。
    “不能再加剂量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副作用。”陆医生面色肃然,“他对药物的反应一直很强烈,刚才那一针已经是静脉给药的极限值。”
    “这次爆发痛只能熬过去,熬到疼痛自然消退,下一次恐怕也是——这是对他来说效果最明显的止痛药,但他现在已经对这种成分产生了耐药性,没有更好的药物可以换了。”
    医生几乎将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他面前的家属默然听着,走廊的灯光映亮那双郁色浓重的绿眸。
    “必须给他止痛。”男人干脆地否决了医生的判断,沉声问,“鞘内给药呢?”
    鞘内给药是通过穿刺或者植入导管,直接将药物注射到身体内部,能让药物更高效地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需要的剂量更低,副作用也更少。
    “不行,他做不了鞘内植入。”陆医生仍然毫不犹豫地摇头,“兰又嘉的凝血功能一直很差,这种情况下,不能冒险做介入性质的手术。”
    “之前连化疗置管都没做成,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任何介入性手术的风险都很大,一旦在术中出血不止,后果难以预料。”
    “况且,单从后续的治疗方案来看,他的体内也不能植入镇痛泵,会导致一些治疗手段无法施行。”
    医生与家属交谈的间隙,隔着玻璃窗,病房里那道完全被冷汗浸透的蜷曲身影清晰可见。
    傅呈钧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凝血功能可以想办法恢复,治疗方案也可以再调整,他不可能这样熬过每次——”
    陆医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不可能!但他也只能熬过去。”
    “想要做手术,就得停止治疗,恢复身体指标,术后也要一段恢复期,而且后续的治疗方案,要推翻重来,疗程也得重新开始……一切都需要时间。”
    “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早晨你刚刚看过报告,目前他体内的癌细胞扩散已经很严重,对病程进展到这个阶段的病人来说,治疗本身就是在寻求一个奇迹,如果现在停下,等于彻底放弃,癌细胞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番语气急促的话音落下后,走廊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傅呈钧问:“只有这两个选项?”
    陆医生:“对,忍着疼痛治疗,或者放弃治疗止痛。”
    只有这两个同等残忍的选项。
    他不可能选择放弃。
    男人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回到了病房。
    灯光熄灭,脚步平息,病房里只剩星与月。
    他上了床,将痛得满身是汗的病人揽进怀里。
    这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爆发性癌痛,和升白针带来的痛不一样,所以可以抱他。
    正常人根本想象不到,身患绝症的病人,到底会承受多少种疼痛,又究竟会痛到什么程度。
    无论如何,他都要陪兰又嘉熬过去。
    昏沉黯淡的光线里,傅呈钧紧紧抱着痛到冷颤的病人,尽可能用温暖的怀抱缓解一点疼痛。
    爆发痛作祟期间,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不断替怀中意识模糊的青年擦去身上渗出的汗水。
    他仍不敢吻他,只能用泛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贴过病人潮热的发顶。
    他也不敢问他有多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太晚才发现生病的事。
    对不起,他以前错过了那么多东西。
    对不起,他曾经吝啬得不肯承认爱。
    对不起,他在绝症面前无能为力。
    傅呈钧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声对不起。
    只知道胸口越来越潮湿,不止是汗水,还有眼泪。
    被疼痛折磨得完全崩溃的病人蜷在他怀里,神智涣散,满脸是泪。
    几乎将他湮没的眼泪里,忽然响起一声微弱哀凄的呓语。
    嘉嘉哭着喊了一个名字。
    一遍又一遍地喊。
    当傅呈钧听清那个名字之后,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宁愿怀中人喊的是其他人的名字,他宁可立刻让出怀抱的位置,只要那个人能让此刻的嘉嘉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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